跟她做朋友,「交心」的那种。 救护车鸣着催命的笛声开过去的时候,孙雁南正伸手从药柜里抓取一味药材,却忽的一抖,金黄色自指缝滚落出去,粉身碎骨,混了满身泥灰,可惜了这新进的上好石斛。
孙雁南愣了一愣,恍惚间似有块板子落在她手腕上,嫩生生的皮肉抽出一抹血色,如少女脸颊淡抹的胭脂,让人看了心里有些发痒。她记得自己当时是哭了,不敢出声,只咬着唇,逼眼泪困在那浅浅的窝里,是不敢掉出来的,否则,一颗泪珠挨一下板子,嫩生生的皮肉定是要绽开了。那一年她十六岁,随父亲学医十一年,依旧每天要挨板子。
糟蹋药材是天大的事,孙雁南记得铭心刻骨,所以如今父亲早已作古,但那板子却阴魂不散,时时悬在她腕上,倘或稍有偏差,「啪」,干净利落抽打她的记性,让孙雁南时有错觉,不散的其实不是板子,而是父亲的阴魂。
(本文为虚构,灵感来源于现实)
很快便有眼尖的店员过来麻利把地面收拾了,这年轻的小姑娘懂心眼,孙雁南觉得并不算什么坏事,毕竟人总是要到吃过亏后才知道,那些自幼便熟谙见风使舵的人在活着这一事上,占得多少先机。老实人多半只能吃黄连,还得舔舔嘴唇流着眼泪说,好吃极了。
「近来街上的救护车有些多……」
孙雁南只是自语,那小姑娘却接了话:「前天那辆,赶上晚高峰,没人给它让道,人死半路上啦!」
这么一说,其他店员也围过来,七嘴八舌的,当在讲笑话。孙雁南坐回椅子上,心想着,今天倒真清闲,该给阿广去个电话问问晚上是否回家吃饭,儿子将考大学,有组织家长会,她想还是该他们这对做父母的都去听听,尽些义务,虽然多半时候都是她在尽义务,但儿子随阿广姓,阿广也该做些让儿子快乐的事情。
谁料电话号码才拨了一半,进来个女人,溜着货架看药,眼却瞄向她这边,半晌才扭捏过来,怯怯问:「是可以把脉吗?」
孙雁南拍拍脉枕,示意她坐,心里算着年龄,二十多岁,年轻又鲜嫩,自己与她相比怎么样?眼睛不由自主看向一旁镜子,看到反衬出来的自己,满意地点了点头,还好,没有输。
学医时,有一种脉象父亲迟迟未教她,按之流利,圆滑如按滚珠,好似压抑不住雀跃,那叫喜脉。滑疾不散,胎必三月,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已是三个月大了。
「最近食欲不好,总想吐,」女人见孙雁南看自己,战战兢兢抢先开口:「我一向肠胃不好,是不是慢性胃炎又犯了?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它总会犯……」越说声音越小,像是没了底气。
孙雁南例行问她:「多久没来姨妈了?」她一愣:「好像……几个月?一直不规律,也算不准。我该不会……」孙雁南点点头:「怀孕了。」
「不可能!」女人开始慌张:「你测的肯定不准!」
「怎么会!」还是店里那懂心眼的小姑娘接了话:「我们老板出身中医世家,曾经还是市中医学院的医生,医术高超,号脉一等一的准!」
孙雁南向小姑娘使了个眼色,对方眼明心快,乖乖闭嘴干活去了,孙雁南从西药柜台里拿了支验孕棒,放在女人手边。
「不放心的话还是用验孕棒看看,或者去医院。」
女人心不在焉,低头摆弄着手机,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,反反复复的,停留在一个名字上,不敢按下去。孙雁南向来没有窥探旁人隐私的习惯,转身给店员安排活计,余光瞟见女人拿了验孕棒去付款,而后仓皇离开。
店员大多是年轻小姑娘,忍不住八卦碎嘴。
「那女人好奇怪啊!」
「看她那样子,要么是被男人骗的可怜人儿,要么就是小三儿!」
「嘘!小声点!南姐往这边看呢,快干活去!」
小姑娘们止了嘀咕,麻溜去干活,纵然孙雁南没说什么,也让她们怕得要死。不知为何,从她们看见孙雁南第一眼起,就觉得她气场太过强大,惹不起也躲不起,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。
然而孙雁南却真的没注意到她们的偷懒,女人方才恍惚离开的背影还嵌在她脑海,挥之不去地,化作年少时的自己。回忆泛滥而来时,孙雁南的身体忍不住轻轻颤了颤,记忆里父亲的板子又落了下来,这回是抽在她身上,那应该是二十年前的事情,她和这怀孕的女人差不多一般大。晚上十点,她同阿广因为事情谈不拢,约会久了些,回家时忐忐忑忑,父亲果然等着她,端坐在沙发上,手里拿着那块杀千刀的板子。似乎已经成了习惯,孙雁南自觉走过去伸出手来,等着挨打。却没想到父亲手里的板子扬起,竟是抽向她的肚子,她本能去护,被父亲捉了手腕,死死禁锢着她,挣不脱逃不掉。她知道瞒不过去了,异常惶恐,哭着哀求父亲放过自己,那瞬间发生的事情像历了大半辈子,漫长而又无助。
按之流利,圆滑如按滚珠,滑疾不散,胎必三月,那是阿广在她身体里种下的一段纠缠。
有些过往,总想躲它远些,好让自己以为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,固执不愿承认后悔,那种麻痹的感觉,像敷了曼陀罗。
五点半,孙雁南提前下班回家给儿子做晚餐,开车时睨到店门口女人徘徊身影,提着高跟鞋坐在台阶,天塌了一样。
女人没想到孙雁南会过来,茫然在她的招呼声中上了车,呼出一口冷气:「其实我有人接的,他开完会就过来。」
见孙雁南看她,便低下了头:「我去了隔壁商场的卫生间……其实不用你说,这三个月我一直都有预感,只是残存着侥幸,希望没怀上。不是我不想要孩子,有了孩子我挺高兴的,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,或许他不想要这个孩子……」
孙雁南没出声,点了根烟,想到旁边坐了位孕妇,又掐掉了:「去哪儿?」女人手指绞着围巾,不吱声,停了半天说:「桃园二巷,那里有家很好吃的烧烤摊。」
孙雁南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坐在这个脏兮兮的小店后院,面前摆满了烤串,她看女人吃肉,涂了蔻丹的两根手指捏着竹签送进嘴里,油脂晕染了豆沙色的口红,像惹了尘埃的干净过往。
「我叫廖瑾儿,姐姐呢?」
「孙雁南。」
「孙雁南……真好听!」
廖瑾儿自来熟般和孙雁南互加了微信,在通过验证时,孙雁南犹豫了一下,还是选择了「仅聊天」,不想隐私被这个才认识了半天的陌生人看去。
期间廖瑾儿的手机一直响,却被她视而不见:「想看看他会不会紧张我!」
孙雁南不经意间瞟见手机屏幕上那硕大的「宝贝」二字,无声笑笑,年轻的小女人都是这样,但像她就不会,有些感情散了就是散了,要追也追不回,她还是个小女人的时候就不大懂,现在懂了,却也晚了。抬头看天,一片黑漆漆的色泽,星子已经多年没有见过,她想起来被父亲抽了肚子的那个夜晚,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,心就那么一横,离家找了阿广,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,但近来时常,她有些想念父亲铺子里草药的香气,那时的草药很好闻,不像现在,充满了化工原料的死气,药性也大减,治病耽误时间。
当手机第十次响起来的时候,廖瑾儿接听,撒娇说着话,脸上的神情雀跃起来:「在和一位很好的姐姐吃烧烤,你过来,我有消息说给你。」
孙雁南觉得尴尬,起身去付账,回来时廖瑾儿双眼已经变得晶亮:「他来接我,我跟他走。」
孙雁南仿佛看到了那一夜的自己,走的意思,是撞了南墙也再不回头了。
廖瑾儿一定要孙雁南留下见男友,孙雁南借口回家给孩子做饭,廖瑾儿问:「那他爸爸呢?」
孙雁南回:「在忙!」
廖瑾儿撇撇嘴:「你要上心,谁知真忙假忙,或者像今天,他同家里说忙,却是和我幽会。」
孙雁南提包的手僵了一僵,听见廖瑾儿又说:「我不想姐姐同他老婆一样。」
孙雁南知道,那个他,是廖瑾儿那匆匆赶来的男友。
孙雁南迅速离开,胸口觉得闷,满桌烧烤的油腻看得多了,就觉得恶心,恶心极了,同这个世界一样。
小巷狭窄,孙雁南看后视镜倒车转向,身旁一辆黑色轿车驶过,在仅剩的狭窄间隙里穿过去,她回头,了然无痕。技术真好,到底是男人啊!她心里想,眼却瞟着烧烤店里那一抹蔻丹红,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说车技,还是泡女人的心机。
可待得她看到那辆车的车牌,忽而觉得一个晴天霹雳。后视镜里,阿广一面打着电话一面下车,进了那家烧烤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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